LPL 赛区四年三冠，电子竞技如何实现定期出圈？

正是这些“出格时刻”潜移默化地改变了社会对电竞的认知。战队和选手的名字在更大范围内被赋予了荣誉感，陌生的目光投向它们时，很少有人会把它们当成随意组合、看不懂的英文字母。也正是这些“出格时刻”，激起了那些从未有过电竞经历的人们内心最本能、最朴素的好奇：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如此热爱电竞，他们喜欢的到底是什么？在欢乐喜庆的日子里，“IG/FPX/EDG/LPL好棒”的呼声背后，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如此着迷？长期以来，局外人对于电竞深度受众的体验始终缺乏具体的想象。在电子游戏中的竞技中，电竞的这一本质特征决定了它所延伸和覆盖的领域天然地脱离了现实。 与此同时，产业盛事的发展、数字技术的进步、互联网的普及，又将越来越复杂的空间维度纳入其中，它们相互联系、相互重叠，而上述问题的答案便隐藏在其中。

2021年11月6日，冰岛，2021英雄联盟S11世界总决赛，DK 2-3 EDG。

在电子游戏领域寻找更高的光芒：奥林巴斯的数字世界

作为一项“以电子游戏为竞赛项目的体育活动”，电子竞技根植于其赖以生存的电子游戏作品。前文提到的“四年三冠”“常客赛”等盛况，都是围绕着一款名为《英雄联盟》的电子游戏展开的。《英雄联盟》是一款多人在线战术竞技游戏（电竞术语中称之为MOBA，即多人在线战斗竞技场），是当下电竞行业项目的主流类型。其他定位相近的作品还有DOTA2、《王者荣耀》等。在这类电子游戏中，与观众关联的空间有两种功能和性质各异的空间：一是比赛空间，二是叙事空间。

在英雄联盟中，竞技空间指的是召唤师峡谷、嚎叫深渊、扭曲丛林、团队战术等战斗地图，它们是基于完全不同的理念和目标进行设计和呈现的，并拥有各自不同的风格结构和一整套独立且定期更新的玩法模式。玩家通过选择游戏中已有的角色进入竞技空间进行战斗——从游戏设定上来说，也就是玩家作为“召唤师”召唤“英雄”，在理解相应规则的基础上，通过自身的操作、反应、意识、决策以及与队友的配合，获得最终的胜利。目前，召唤师峡谷是英雄联盟中最核心、最受认可、最严肃的竞技空间，该项目目前电竞赛事的主要比赛是各个电竞俱乐部在其中进行的经典5V5对战。

如果说召唤师峡谷是一张棋盘，那么参与游戏的两支队伍就是棋局的双方。棋盒只有一个，里面装着各阵营百余名不同的“英雄”，双方需要从中挑选五名作为本局的棋子。然后十名玩家各持一人，在这个立体、可互动、动态变化的场景中展开实时非回合制战斗。摧毁对方领地主城堡水晶才算赢得比赛。当前版本的战术节奏、玩家使用棋子的熟练程度、阵容的化学反应等都是第一阶段必须考虑的因素。当游戏正式开始时，变数将增多到人脑无法容纳全部计算的地步。 这个以数字与代码构建的竞技空间，以复杂严谨的逻辑构建起一场趣味性十足且对抗性极强的智力游戏，而“召唤师”与“英雄”的设计保证了人与机器之间的连接与配合，让玩家的肉体也深度参与其中。

相比于竞技空间与玩家之间亲密无间的亲密关系，波澜壮阔、浪漫无比、浩瀚磅礴的叙事空间显得有些遥远。如果继续用下棋的比喻，那么叙事空间可以简单理解为棋盒，是“英雄”棋子未被玩家召唤时所处的原始环境。他们在这里有着属于自己的传说。这是一个与人们所生活的现实有着相似结构和基础的虚构世界，有着自己的创世神话、奥术传承、信仰体系、科学艺术、灿烂文明，有着丰富多样的地域景观、生物种族、资源，以及基于此而产生的许多对人类历史的自我指涉和欲望。在《英雄联盟》的官方设定中，这些故事发生的主要地点被命名为“瓦罗兰大陆”，而整个叙事空间的总和被称为“英雄联盟宇宙”。 与竞技空间承担相对纯粹的游戏功能不同，叙事空间则将电子游戏作为一种文艺形式的维度展开，而这两边则通过玩家召唤英雄的行动串联起来。

电竞爱好者从以上两类空间中获得了什么？尼采关于奥林匹斯世界诞生原因的探讨或许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古希腊人的敏感与热情，以及希望生活被更高的光芒照亮的渴望，促使他们有了呼唤艺术进入生活的冲动，也促使他们完成了奥林匹斯世界的创造。生活在平凡生活中的现代人，在叙事空间中，感觉自己的生活被一个通过英雄讲述的伟大故事所讲述，这其实是古希腊人通过神灵寻找自身生存价值的起点。在奥林匹斯世界诞生后，人们在世俗世界中定期开辟临时的圣地，试图通过规则的创造，重现神界中美好的形式与秩序——他们相信其中存在着不同于现实层面的高尚精神因素，并身体力行。竞技空间与此类似，自足而自由。 它是奥林匹斯世界在现实中的投影，是人们亲身进入意义境界的理想途径，总之，人们在这里获得了意义的体验。

在英雄联盟中，历届全球总决赛的冠军队伍都会拥有专属皮肤，而登上赛区榜首的冠军队伍则会被永久保存在叙事空间中。图中为S10冠军DWG战队的皮肤，这款皮肤的设计灵感来源于希腊神话，图中的人物对应着具体的选手和英雄，还有宙斯、阿尔忒弥斯、赫尔墨斯等神祇。

实现行业活动空间交汇的梦想：“从塔拉哈西到雷克雅未克”

如果说每个电竞选手在比赛空间和叙事空间中的意义体验是一滴水，那么考虑到电竞在今天相当可观的规模和影响力，它们早已汇聚成一片海洋。这些零散的、私密的、极其细微的感受，这些无意识的对更高目标的追求，被现代竞技体育的工业模式吸收、凝练在一起，最终破茧而出，成为人人都能感知、人人都能言说的实质性存在。也正是从这个环节开始，电竞的意义空间与公共现实世界相连接。

LPL的观众群里一直有这样的传统：获得过世界冠军的队伍的粉丝，会选择所在队伍夺冠的城市作为身份。比如IG、FPX的部分粉丝，会用“仁川人”（2018年IG在仁川夺冠）、“巴黎人”（2019年FPX在巴黎夺冠）来称呼自己在特定语境中。毫无疑问，这与现实社会的户籍制度毫无关系。这些诙谐幽默的名字背后，隐藏着这样的逻辑：我把个人无法实现的梦想，寄托在自己敬佩、喜欢的选手和队伍身上。幸运的是，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城市，他们让这个梦想成真。他们曾把我带到不同于亲临无法到达的日常现实的意义维度。这一刻被永远定格、被铭记，而我曾参与其中的精神化自我，也将在其中久久停留。

S8冠军IG战队皮肤

S9冠军FPX战队皮肤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单纯沉浸在竞技与叙事空间的岁月其实只是短暂的。上学、毕业、工作、成家……在游戏中追寻意义的少年们总会长大，总要在社会中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因此，心无旁骛、不计投入地在游戏世界磨练自己，自然也成为一种奢侈和缺乏“正当性”——如今的电竞行业，是先行者好不容易发现的一种可能。玩家凭借过人的天赋，踏上未知的道路，成为人们实现梦想的中转媒介、感受意义的特殊载体。他们的自我磨练，不仅是为了完成自己的愿望，也是为了完成所有人的愿望。以职业为门槛，玩家与爱好者区分开来，但火花四溅般的梦想，却在这里相遇。

当然，梦想的交汇不仅仅发生在这里。当球迷将喜爱倾注在选手身上，当熟悉一张又一张鲜活年轻的面孔，当听到并了解这些人在实现梦想的路上所经历的艰辛、挫折和失败，原本追求超越现实层面的意义，很难不因为与这些现实生活的面对面而散发出真实。

北京时间2021年11月7日凌晨，在距离中国7777公里外的冰岛，EDG战队经过五场激战，终于战胜了志在卫冕的强敌DK。随着DK战队主城堡水晶的被毁，《英雄联盟》S11全球总决赛的烟花如“蓝雨”般落下，即将登上新王宝座的选手们从电竞椅上站起，相互拥抱。与此同时，屏幕外，无数见证者远比选手们激动。远在上海的LPL官方直播间，解说米勒深情呐喊：“从塔拉哈西到雷克雅未克，这六年我们等得太久了。”这一声感叹，打开了EDG这个名字的观众的记忆之门。 从2015年在塔拉哈西的季中邀请赛上首次亮相，到2021年终于实现冰岛之梦，这支队伍在六年的时间里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挫折，一​​次次被命运辜负。看着他们一路走来，人们的情绪早已纠结到了无法割裂、无法比较的地步。对另一种可能和意义的追求，从文明开始就镌刻在人类的血脉和本性中，而EDG在赛场外的故事，与人们在寒暑季节、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一步步走过的路，是如此的相似。在EDG夺冠的那一刻，人们想起了什么样的梦想和创伤？

不管是哪一种，都一定能让你得到慰藉和满足，就像解说员记住了那句后来被无数评论重复的祝福：“最长的路也有尽头，最长的黑夜也能迎来黎明。”它既属于现实，也属于虚拟，也属于每一个人。

2021年11月6日，冰岛，2021英雄联盟S11世界总决赛，DK 2-3 EDG。EDG举起召唤师杯，Scout（李立灿）竖起大拇指庆祝。

确认网络社区空间的共同话语：全网都在说“电竞语言”

近年来，以互联网为标志的媒介革命不断重塑着文化生活的具体形态，细分化、圈层化是最明显的趋势。“出圈”逐渐成为一种评判标准，当一个事件、作品、现象……能够突破既有的圈层，在更大范围内展现影响力时，往往会被简单直接地视为“更优秀”。出于类似的原因，“出圈”逐渐成为施加在很多创作者、运营者，甚至是亚文化爱好者身上的压力。观众试图用“自来水”劳动让自己喜欢的“出圈”（通常都会失败）是当下大众文化领域常见的情况。

相比之下，电子竞技则没有面临这种焦虑，至少它的粉丝没有。在主流大众眼中，电子竞技依然作为一种青年亚文化而存在。在它庞大而复杂的内部意义空间中，蕴藏着能够引发广泛而深刻共鸣的情感体验，它们与每个人生活的精神维度和现实维度息息相关，因而具有极其普遍而强烈的情感价值。大多数时候，意义空间之外的人很难感知到这些情感的涌动，但当它的观众被来之不易的胜利召唤出最本能的身心反应时，当喜悦和幸福的自然表达盛大到根本无法掩饰时，却不得不因为它的盛大而侧目。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电竞爱好者们完全专注于自己所处的意义空间。比如EDG夺冠之夜，当圈外人为这场赛事的强烈反响而震惊时，观众们在做什么？他们在热烈讨论选手们会选择什么英雄作为今年的冠军皮肤，在刚刚结束的精彩比赛中表达对精彩操作和决策的感受，在社交媒体账号上发布“EDG真棒”、“我们是冠军”等状态，或者在网络平台上发问：“EDG夺冠是不是把QQ群刷爆了？”问题后面通常会附上一张图片，图片中以红色感叹号前缀表示消息未成功发送。在此之前，该系列内容依然以EDG为绝对主角。此时此刻，无论是来自电竞空间的感受，还是来自行业赛事空间的经验，都必须通过志同道合者的网络社区来分享。这些社区的建构方式不同，但此时它们都具有相同的功能。 人类是群居动物，当圈子被划分得越来越小，个体在现实中越来越处于原子化的存在状态时，就需要用共同的语言，与有着相似生活经历的同龄人进行交谈、交流感受——因为情感体验已经变得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不愿意自己去消化。至此，电竞意义空间中的意义流通终于完成。

在游戏与赛事的空间里，电竞爱好者完成了幻想与现实之间的意义融合，而这些个性化的意义又在志同道合者社群中与他人的互动中得到印证。大众对电竞的魅力有着这样一种熟悉的表述，即关于激情、关于梦想、关于青春。这些话语当然是正确的，但早已因过度使用而被迫降低了所能达到的表达上限。在电竞的意义空间里，存在着更原始、更具活力的话语体系。它们从游戏与赛事的空间中诞生，在社群空间里以特定的方式表达，最终成为其中每一位受众的无意识用语，像种子一样被带入当代大众文化的广阔土壤。它们在其内在的意义空间里体现着电竞爱好者独特的体验，也意味着这一创造性活动在影响社会文化方面拥有更加多元的可能性。

过去几年，除了大众能直接感知到的“常规出游”，电竞领域其实也在用另一种方式向外界传达自己。虽然游戏和赛事的空间本身就有边界，但当人们不自觉地使用“真人秀”、“YYDS”等一系列诞生于电竞语境的网络流行语时，电竞早已通过从志同道合者社区传播开来的话语渗透到了每个人的生活。的确，正如亚文化总有突破主流规范的冲动，电竞所孕育出的词汇并非全部指向正面表达，但其孕育新话语的强大生命力却是毋庸置疑的。 荷兰学者赫伊津哈在《游戏之人》中曾对游戏抱有最理想的期待，而电子竞技的意义空间或许已然蕴含了这样一种上限的可能性：“比赛结束后，它的效果并不会消失，相反，它继续向外面的平凡世界放射着光芒，对整个社会的安全、秩序和繁荣产生有益的影响，直至下一轮游戏季到来。”